千灯古镇顾炎武故居楹联匾额赏析

顾炎武故居位于苏州昆山千灯古镇。2021年五一长假，再度前往游览，虽然古镇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但再度欣赏了顾炎武故居内的楹联匾额，感觉还是不虚此行。

顾炎武（1613年—1682年）并不以书名世，但其亲朋好友多擅书法，后世的一些仰慕者如何绍基、林则徐之辈都堪称书法大家，所以，在顾炎武故居中，可以看到一些相当优秀的书法作品。

故居的大门匾额，“顾炎武故居”，由顾廷龙（1904-1998）篆书。顾氏乃苏州人，擅长版本目录学，曾任上海图书馆馆长。上海昔年一些古籍图书喜用其题名，一如北京之启功。其字以楷书为胜。

龚贤（1618—1689）所书条幅。龚贤号半千，卖画为生，明末清初所谓金陵八家之一。他是昆山人，和顾炎武是同乡，也是同时代人。这副作品被一个小插屏挡住了下部，但从上部的文字看，当是龚贤自书诗。此诗龚贤曾题在一幅画上，文字与此略异。从书法的角度看，虽写得略显粗放，但章法精严，行气通贯，尤其每行字的重心都落在笔直的线上，但这份功力，亦足以傲视后人。释文：“岂必三山住，宁从五岳游。仙家多水石，庄叟大春秋。度险频修栈，凌空更结楼。自怜飞酒盏，一啸碧天头。 ”

上图一眼望去就是傅山，风格强烈。傅山（1607－1684）是顾炎武挚友，精于书法，但此条幅应是复制品，因为从落款看当是傅山赠送给他人的作品。此作品流传版本颇多，一存山西傅山纪念馆，一存苏州博物馆，一为拍卖会拍品，这里陈列的，当时苏博的复制品。它们的落款都是“存士老词宗政”，可见三者必有二假，从书写看，拍品明显不如此幅。释文：“儒仙难易葛翁筹，自了长生志士羞。一剑横腰云梦去，青柯独颔藏经楼。” 此字落款“真山”，为傅山别号之一。

傅山的字，有一种气场，胸中磊落、不俗之气喷薄欲出。

上为陈希祖（1767-1820）楷书联。陈是江西人，生活在乾嘉间，书法有时名，此联“精勤经史学人事，坐起恭敬儒者风”，内容值得玩味。上联中的“学人事”，隐喻朱熹所言“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所谓人事，就是人情世故，而这些则要从经史中学，这样行事方有古人之风。下联中的“坐起恭敬”，出自《礼记》，通俗的解释就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是儒者日常居家的基本要求。此联看似平淡，却引经据典，不过，它不像是专为主张“学以致用”的顾炎武而作。此联颜体家风浓郁，与何绍基同出一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为顾宅二楼楹联，“鹤从珠树舞，凤向玉阶飞。”顾炎武亲书。此联语义光明吉祥，有鹤有凤，有珠树，有玉阶，因而常被书家书写。珠树，是传说中能够生长珍珠的树，《山海经》和《水经注》中都有提及。

此条幅书写一般，惟书写者不寻常。落款是“琴川归允肃”，琴川，即今常熟，归允肃（1642—1689），是康熙朝的状元。常熟还有一位知名的状元，就是同知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翁状元的书法名重一时，但归状元的书法，就乏善可陈。此条幅所写诗篇内容毫无趣味，书写绵软无力，让人怀疑是否为状元公亲力亲为。此外，其诗中洋溢着的庙堂之气，也与顾炎武的平生格格不入。可能因保存原因，其中缺一字。

“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这也是状元的字，作者石蕴玉（1756 - 1837），是苏州状元，其名当出自他的乡贤陆机所著《文赋》：“石蕴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不过，我之所以知道石状元，则是因为他的布衣朋友沈三白。沈一生贫困，却流传下一部不朽的《浮生六记》，这部感人至深的作品，也使更多的人知道了作者的贫贱之交、后来的状元石蕴玉。

联语中的“文章老”，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样的文章堪称“老”？“老”的标准又是什么？看来，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可以举两个少年作者“文章老”的例子，一是大名鼎鼎的贾谊《过秦论》，二是苏轼那篇得到欧阳修激赏的《刑赏忠厚之至论》，这两篇文章，正是“精神到处文章老”的绝佳证明。不过，光有文笔的老练成熟，似乎还不太够，杜甫有言：“庾信文章老更成”，那种历经天下沧桑、饱尝世态炎凉的感悟，大概非老不成。

不仅是文章，书法也讲究“人书俱老”。不过，老了，习气、惰性随之而生，为文为书者，均应深戒之。

“道崇礼范”，作者是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1631—1694）。他虽然不是状元，却是状元的大哥，他本人则是康熙朝的探花。他还有一个弟弟，也是探花。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鼎盛科甲，也不奇怪。这幅字写得中规中矩，是典型的店铺招牌写法，恐怕是由书吏所为，落上徐乾学的大名而已。徐乾学为官声名狼藉，但藏书宏富，且有一个学生大名鼎鼎，即是纳兰容若。

再看看另一个探花的字：“流水崇山怀作者，春兰幽竹契风人”。此联作者王文治（1730—1802），乾隆朝的探花，书法出自兰亭，名重一时。联中“风人”，指诗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契，是迎合、投合的意思，下联语义为：春兰幽竹最得诗人的喜爱。王文治的字，后世模仿者甚多，因为他的主要特点容易把握，即竖笔浓重，笔画间以游丝相连。不过，王文治毕竟是探花，才气纵横、笔画华丽，若无一定功力和才学，也只能徒具外形而已。比如在上海博物馆曾见到一幅王文治款对联，就写得蓬头垢面、精神全无。

何绍基的大作。从字迹上看，此字尚非典型的何氏风格，行草笔意过多，所写内容，是苏轼题于号称“草圣”的唐代张旭的草书之后的一段文字：“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醉醒之辨，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大意是说，张旭还有不足的地方，就是往往要借助酒力，大醉后才能写出妙品——王羲之又何曾借酒之助呢？。

有意思的是，苏轼原文的后面，还有一句话：“仆亦未免此事。”苏轼自谦的话，被何绍基给省略掉了。如果加上这句话，也就让不明文字出处的人认为何绍基自己承认他本人也要靠喝酒才能写出好字。所以，他干脆不往下写了。

“江山如画堪宜酒，草木无情可似谁？”，晚晴遗老梁鼎芬（1859—1919）书。梁氏广东番禺人，曾大力维护清东陵，种了许多树。梁氏晚年看穿世事，自称“我心凄凉”，此联能见其心态于一斑。梁氏书法，在晚清遗老中，不如康有为、郑孝胥、沈曾植等名气大，其字笔画间有黄庭坚的影子，又受康南海的影响，但缺少山谷书法的法度和“康圣人”的气度，此其不足之处。他的字和后来做了汉奸的郑孝胥本在伯仲之间，其为人，则高出郑氏许多。

梁鼎芬早年孤苦，一贫如洗，辞官离京时曾将妻子龚氏托付给好友文廷式照顾，但出人意料的是，文廷式和龚氏同居，还生了三个孩子。交友不慎、所托非人，这大约也是梁氏感到“凄凉”的原因之一。

隶书匾额“贤达”，沙曼翁（1916--2011）书写。沙是满人，又是皇族。印象中满洲贵胄写隶书的似乎不多，他们自顺治、康熙起就钟情董其昌，后世也多走董的路数，即便如启功，其骨子里依然是董其昌。书法传承一如皇家血脉，想改也改不了，其实也不用改，毕竟那是中国书法审美的核心价值所在。

沙曼翁长期寓居苏州，但却生于镇江。那里曾驻扎有满洲八旗，在鸦片战争镇江一役中全军覆没。沙曼翁的书法，有时落款还带上“爱新觉罗”字样。前不久，苏州举办过一个“南人碑相”的书法展，沙曼翁即是其中之一，只是他不算地道的南人。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学；读其书，咏其诗，友天下之士以论古人。朱彝尊赠顾炎武联。朱作为明末移民，和傅山、顾炎武都是好友，不过面对满清博学鸿儒的温情，顾炎武不为所动，而朱彝尊最后则进入了康熙的南书房，所谓“江南三布衣”的名头正式破碎。

联语的书写者为今人程振旅，颜真卿多宝塔风格。如今的书法界，魑魅魍魉横行，能写出这样血统纯正的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壮思风飞,逸情云上; 朗姿玉畅,惠德兰馨。曾任湖南巡抚的苏州人吴大澄篆书联。吴大徵(1835～1902)字清卿,号愙斋。吴大澄喜写篆书，不过，我觉得他的黄体行书则更值得一观。在祁阳的浯溪碑林，我见过他题写在颜真卿大唐中兴颂边上的跋语，印象深刻。

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从落款看，作者为张瑞图。张是万历朝的探花，明代书法“邢董米张”之一。不过，此联的书写和张瑞图的一贯风格不符，写得认真和含蓄，倒像是集米芾的字而成。此联流传版本也多，有的在落款上还多了“果亭山人”几个字。

隶书楹联为朱彝尊所书：宜尔子孙位业木公金母，友于兄弟才华季虎头龙。此联恐是借用，放在这里与环境略有相违。上联中的木公金母，既是俗称的东王公和西王母，两个老神仙。下联的季虎头龙，也是用典，指兄弟中的最杰出者。

贻安堂，廖纶书。这三个字恐怕不是廖纶亲书，因为结构均嫌失衡，廖纶本人的字，颜真卿多宝塔出身，比这个强太多。廖纶是晚清人，曾入曾国藩幕府。在“曾左李胡”的中兴时代，有许多书家，曾国藩周围就有何绍基和张裕钊、廖纶。廖虽不像前两位那样开宗立派，但颜体楷书中规中矩，在书法史上也有一席之地，不会写成上面这样。

亭林先生遗像，何绍基题。遗象，今通作遗像。在过去，象、像不分，多作像，如杜甫诗咏怀古迹五首之一的“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千灯草堂，今人苏士澍书。四个字非隶非篆，几乎每一笔都开叉，虽是为一民间博物馆所题，也总得严肃些吧。

梁同书联：香气若兰清音如至，雪山倚空冰壑照人。梁同书是雍正时探花、大学士梁诗正的儿子，本是举人，深得乾隆喜爱，被特赐进士出身。梁同书的楷书端正严谨，行书和乾隆有些类似，故而有时为乾隆代笔。清代书法代表人物，有所谓“翁刘成铁”和“翁刘梁王”之说，后者的梁，即梁同书。

师友肯临容膝地，儿孙莫负等身书。林则徐撰，程振旅书春联。这是墨迹，不同于经过反复排版和修正的木刻或碑刻书法，一次性书成，且是大字作品，更能体现作者的功力。

戴熙行书联：明济开豁包含宏大，简深廉洁贞夷粹温。这两联全是用典，上联出自晋夏侯湛东方朔画像赞，下联则是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中的名句，以此来称颂他的好友陶渊明。

用这幅楹联来形容顾炎武，也比较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