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井底之蛙

文|鲁北

《井底之蛙》这则寓言故事，大家都知道。像村口老槐树上的蝉鸣，打小就听进了心里。

蛙，在我们当地叫蛤蟆。

井中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天。

我是一只利津的“蛤蟆”，也就只能看到利津那么大的一个天。

利津是一个县，已经不小了。但比起一个省、一个国家、整个世界，就微乎其微了。

我这只“井蛙”的童年，是在黄河尾闾的小村里泡大的。那时的天，是被四野框住的方井：东头的黄河大堤在晨雾里时隐时现，像条卧龙藏在白茫茫的纱帐后；西头的盐碱地泛着霜似的白，太阳一晒能晃得人睁不开眼，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踩碎了一地盐粒；南边的棉田在风里起伏，绿绸缎似的铺到天边，棉桃裂开时露出雪白的絮，像撒了满地的星星；北边总飘着渤海湾来的咸腥气，阴雨天时更浓，仿佛能闻见浪花里的鱼鲜味。村里的老人说，咱这地儿是黄河填出来的，每粒土都带着水的性子。

32岁那年，我才真正跳出那口“小井”。是文学这根绳索，把我从土坯墙围起的小村，牵进了青砖灰瓦的县城。记得第一次站在县城依偎的黄河大堤上，秋阳把整个利津照得透亮，气派的百货大楼的尖顶、高耸的农行大楼上的时钟、依城而过的黄河水，都在视野里一一铺展开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利津够大了”，大到能装下我所有没说出口的心事。

无论是在小村的油灯下，还是在县城的白炽灯下，文学始终是悬在头顶的星。因为这束光，我成了新华书店的常客、图书馆的熟面孔。那些带着油墨香的纸页，被我翻得卷了边、起了毛。鲁迅的墨汁里泡着绍兴的乌篷船，字里行间都能听见船头的橹声；沈从文的笔尖淌着湘西的沱江水，读着读着就像踩进了湿漉漉的青石板巷；汪曾祺的字缝里飘着高邮的鸭蛋香，连带着荷叶的清苦气都漫了出来。这些文字在我心里慢慢发酵，像黄河滩上的老酒曲，酿出些跳跃的灵感，落在纸上便是一行行歪歪斜斜的字，带着利津浓浓的土味。

如今这些文字，竟真能越过黄河的浪，飞过渤海湾的雾了。编辑在电话里说：“你的句子带着利津的潮气，咸咸的，润润的，能漫到读者心里去。”听这话时，我正站在老屋的门槛上，看檐角的雨滴落进天井里的水缸，一圈圈涟漪荡开，像极了那些文字在陌生人心湖里激起的回响。

我依然时常回故乡。每当月色清朗的夜晚，总要沿着村中的小路缓缓踱步。收割后的麦茬倔强地挺立在田野里，宛如大地未写完的诗行；此起彼伏的蛙鸣自水渠中涌出，与草丛间的虫吟交织成绵密的声网；远处黄河的水声隐约可闻，恍若大地沉稳的心跳。这时蛰伏在心底的文字便苏醒过来，在夜色中舒展羽翼，带着盐碱地的粗粝、黄河水的浑厚、渤海湾的咸腥，向着更为辽阔的远方翱翔。

无数个夜晚，书桌前的青砖墙上会渗出潮气，那些藏在砖缝里的文字便顺着水汽沁出来。在月光里它们化作银线，一头系着村口那口老井，一头牵着窗外星辰密布的远方。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黄河的泥沙味，吹动稿纸上的字迹，像要把这头的牵挂，送到那头的星空里去。

我是一只利津的“蛤蟆”，也不是一只利津的“蛤蟆”。

从“井口”出发，只为抵达。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