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澳湾记忆

●郭小东

这是一篇耽搁太久的文章，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广澳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和几篇旧作有关。

那年，我在河渡到广澳的海岸线上游走，寻找《无名岛》的乱礁，无意间攀上海岸悬崖，它是广澳无数个“湾”中的一个。视野极其辽阔，其旷世之美，一洗那个年龄的沮丧颓唐。十年之后，再次登临，写了《西海无帆船》《在岛一边》……

此后，再没去过，大约悬崖已经不在了。

20世纪70年代初，我从海南岛回濠江治伤，为着自己残留的青春，顺带制造了一个漫长的假期。终日百无聊赖，去遍岛的角落。从花灯港，穿过下尾广袤的湿地，沿着紫云英的堤岸，寻找那种藏在芒草，土名“芒卿”的鸟（毛鸡，学名：褐翅鸦鹃）。据说此鸟神异，人为折断它的脚筋，放生，它会自寻草药治愈，再猎，囫囵浸酒，专治骨伤，奇效。没浸成酒，但见过芒卿，此鸟上背、翼羽呈栗红色，无特别的色彩。见多了热带雨林里鸟的斑斓，广澳湾的芒卿，相比姿色平淡无奇。

河渡山向海一面，金色沙滩和乱石礁，从门嘴蜿蜒至广澳角。三四月梅雨天气，雾大，风轻，是钓鱿的季节。广澳十八乡，像散落的珍珠，又如海市蜃楼。从电影《无名岛》的礁丛，攀去百多米高的悬崖，峭立的崖壁上，弯树虬枝，海燕衔窝，密密麻麻，如船樯布阵。

在南北山湾弧形环抱的海岸线上，东湖黄瓤西瓜的沙地，伴着长满红苇的后江，优雅地向广澳散步。从河渡往南的海边沙地，是怅惘的木麻黄，像列队的士兵，簇拥着广澳大山孤单的灯塔，而南山湾隆起的沙丘，隐伏着1938年的地堡，黑森森的炮口，正对着日本人登陆的方向。那年，日本人从后江登陆，直扑东湖岭，一场血战。

自从疏港大桥封喉门嘴，屿外长堤极目南海，于是，龟蛇两山无言，门嘴恶浪不兴，江西术士从此缄默，无须再扮鸡鸣，而龟山滞固，再无传说。

控闽粤而扼东南，兵家必争的广澳，自然有许多海盗的故事，也有“沉东京，浮南澳”的传说……如果说，达濠三乡一镇有河东书院，则旧时广澳，更像一个营盘。记得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澳来镇里读书的中学生，少得可怜，每年最多两三个。

得天独厚的天赐良港，和素朴粗砺的民风，反而让广澳，在老成持重的汕头特区中，独占鳌头，往往抢得先机，占尽风头，但也饱受牵带。

从海上看陆地，广澳像海边搁浅的儒艮，一种来自深海的诱惑，传说中的美人鱼；如果从空中鸟瞰，达濠版图似一只四头海马，广澳是四头中偏西的那个。它的东、南、北面枕海而眠。海马另外三个头，分别是溪头、埭头和澳头。三头夹着一个东湖，与广澳一起，共着一个身体。四头仰望着太平洋，广澳是望得最远的那个，离海上仙山最近。

广澳，顾名思义，是辽阔邈远的海湾。可停泊船只的海湾，是“澳”的含义之一。广澳十八乡，海湾广阔众多，有后江湾（古称莲澳）、莲鞍湾、老澳角湾、避草洋湾、田口湾、前江湾（俗称前澳、钱澳）等，还有棋只（子）澳、澳角、田下、大坑口等小澳湾，沙滩软细，是停泊避风的良港。

海主陆辅，十八乡，一类口岸，三级渔港，各种大型国家建设、大码头、保税区，广澳成了粤东经济前锋。半个世纪前的美称“小莫斯科”，当下反倒成了农耕时代的遥远记忆。

童年记忆里，广澳只是半截风尘飞扬的土街。男人出海，包帆或者“卡孤”（编注：一种小渔船），最威武不外做个船老大，或去远方当兵。女人去海边沙地种番薯，退潮时赶小海（落溪），黄昏涨潮，渔船归航，挑担竹篓去贩鱼，鱼水洒了一地，在夜里粼光璀璨，像天上的街市。

日前，旧友多年未见，邀去海边尝尝“天下一绝”，并未明说。沿疏港大道，过保税区，小路抵达后江，木麻黄林中空地，几间集装箱做成餐厅。我说这不就是广澳吗？他说，广澳的海鲜最好。

自然是各种海的珍奇。说是珍奇，无非深海花乖（编注：即河豚），剧毒那种；塭里瘪蟹，黑膏那种；玫瑰毒鲉（石头鱼），又毒又丑那种。最好还是苦螺、藤壶……过去年代里，越是野贱的，而今越是金贵，奉为珍馐。

文字在描述原生和沉积时，有一种殊异的魅力，它在风俗和方俗之间，细致地辨识着地域和方言的区别，同时梳理并认知着时代及时间的后果。

阅广澳乡志，让藏在忙碌的日常生活背后的广澳，将凋零在几千年乡土之上的文化碎片，镶嵌进船锚的铰链里，成为乡村或城市发展的依据与动力。

乡村的集体记忆，只有在被写成传记或方志，并暂时固定下来时，它才能以逻辑的名义，证实或证伪当下与未来、现实目标与历史规律的关系，然后做出正确的政策或制度性的选择，并成为申论与策论的基础……

至于《西海无帆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写，大约也已随风而逝！

（作者系作家、大学教授）